乙巳年伏月,暑气蒸腾如笼屉。豫北童谣在蝉声里浮荡:“蒜面条堆满碗,待客人莫嫌简。”此谣传自荒年,彼时白面金贵,高堆一碗素面佐以浓蒜,便是农人待客的至诚礼数。蒜面条者,中原沃土生出的精魂,以麦为骨,以蒜为魄,贫瘠岁月里滚过几代人的舌尖,终成了扎进血脉里的乡愁图腾。
三伏天擀面是桩功夫活。取当年新麦碾就的二罗面,井水和得韧而不僵。榆木案板撒层玉粉似的薄面,枣木擀杖在暮色里滚出韵律:“咕噜——咯噔”,面皮渐次延展,透亮能映出窗棂格影。老家婆常言:“好面似绸非似纸,筋道全在千捶功。”待面皮摊至席大,叠作几重,快刀切下细弦。沸水锅如黄河翻浪,银链入水三沉三浮,笊篱捞起猛浸于新汲井水,激得面条“唰啦”一颤,霎时筋骨凛凛。
蒜臼擂响方是重头戏。紫皮新蒜剥净,石臼里先撒粗盐半撮,“哐当”一声杵落,青石与陶臼相撞的钝响惊得梁上燕雀乱飞。蒜粒在重击下迸裂,汁液携着辛香溅上土墙,竟把半干的泥印子也染作淡黄。婆媳传下的口诀在灶房回荡:“七分蒜三分姜,辣香方能透肚肠。”待蒜泥泛出胶质,撮炒芝麻、焙干椒碎次第倾入,石杵旋磨间香气如蛇,钻得人鼻腔发痒喉头生津。最后点小磨香油数滴,米醋半盅,琥珀色的浆汁便得了魂灵。
案上青白闪烁:黄瓜切作柳叶条,蛋皮裁成金丝络,嫩荆芥翠生生缀作星点——此物最是点睛,嚼碎时凉沁沁的清气直冲天灵盖。粗陶海碗盛足过水凉面,浇三四勺蒜汁,搅动时黏稠浆汁裹住每根面,油珠儿在青白菜码间游走。老食客必得蹲踞门槛,捧碗托底,头一埋,“哧溜”声破空而起,蒜辣直冲七窍,激得额角沁出细汗珠,却偏从喉头返上酣畅的甜。
原阳县城东赵瘸子的面摊掌灯最晚。瘸腿条凳上常坐个退休老教师,呷面时忽发长叹:“蒜面条里嚼得出世道——早先堆尖待客显情厚,现今佐菜丰盈见年丰。”面汤雾气蒸腾着他镜片,恍见饥年景象:待嫁姑娘捧面碗羞答答劝饭,蒜汁掩不住粗瓷豁口;而今青壮驾车百里寻这口土味,却总嘀咕“不如俺娘捣得香”。
面摊铁锅腾起白烟,蒜香漫过新建的柏油路。吃面人额发尽湿亦不拭,唯恐耽搁了齿舌间的奔忙。这酸辣辛香的浆汁,竟似黄河泥沙淘出的金,贫寒时煨着心口不凉,富足时压着肝火不旺。中原人的脾性早和进面里——纵使椒盐酱醋百味杂陈,根底那缕蒜气,到底冲得人五内通泰,七窍豁亮。
铁勺敲锅沿三响,赵瘸子沙嗓混着蒜气飘来:
“人活一世如捣蒜,千锤万杵才透香咧!”
文末所缀俚语,乃采自豫北乡间灶房口传心授的饮食真谛:蒜汁之魂不在其浓烈辛辣,而在捣臼间千锤百炼的功夫。孙方友《小镇人物》尝言:“平民吃食里藏着乾坤经纬。”蒜面条由待客珍馐沦为家常滋味,恰似中原大地三十年剧变的缩影。当工业化的香油瓶取代石磨,反季蔬菜挤走荆芥嫩芽,那口粗粝直率的蒜香,仍倔强地锚定在岁月长河中——它提醒着奔涌向前的肠胃:有些滋味需以慢工细作守住魂灵,正如人这一世,总要在百般捶打中方透出本真之香。(薛宏新)